南方都市报报道 前几天,媒体报道,山东省教育厅禁止该省各级教育行政部门和中小学校向学生“不加选择地”全文推荐《弟子规》、《三字经》、《神童诗》等传统蒙学教材。近日媒体又发现,湖北省已有部分学校对《三字经》蒙学教材文本进行删节,教师们将辅导学生诵读“洁本”。
如此做法,恰如其分地呈现了这个时代对传统、对儒家、对中国文化的态度。一方面,近些年来,似乎出现了一个国学热,教育部门也不再禁止国学进入学校。但是,教育体系对传统依然保持着高度的警惕。传统中可加以利用者,被标上精华的标签予以利用。教育体系也娴熟地运用自己的看家本领,对经典进行删节、肢解,那些不可利用者被标上糟粕的标签,无情抛弃。这套策略最高明的地方就在于,它宣称,这个已经被肢解的经典还是经典,事实上是比经典更高级的经典,因为,它的思想更加正确。
但当然,如此伪装的经典已经不是经典了,这样阅读经典,也完全失去了经典阅读的本来意义。
被教育体系动了手书的那些经典是无可置疑的经典,它们是无数孩子、家长、教师、学者在漫长的历史中自发选择的,很多人的思想、情感、价值进入其中。它在某个时间点上固定下来,在其字词和文本中,凝聚了在这个文明的进程中生存过的无数人的价值观、思考方式。这个时候,它就不再只是一本普遍的文本,而是具有丰富历史与文化内涵的经典。
后人,比如我们,阅读这些经典,并不只是为了从这个文本获得知识。这类经典不是数学或者生物学科。我们阅读这些经典,乃是为了获得智慧。更进一步,我们阅读这些经典,也是为了透过这些字词、文本,回到过去,进入到我们的祖先的思想结构中,进入他们曾经生活过的世界中,理解他们是什么样的人,怎样思考,怎样生活。
这样的想象性追溯活动,其实也正是构建自我的过程。通过想象我们的祖先的生命形态,我们规划出我们自己的生命形态。当然,我们会受到当下最为直接的环境的影响。但是,我们作为人,当然不可能甘心于让环境塑造我们。我们希望主动地塑造自己,而从事这一自我构建的主要资源,就是祖先曾经的生命规划。
“十三经”这样的大部头,或者“四书五经”这样的荟萃本,或者《三字经》这样的通俗经典,透露了我们过去祖先的生命规划。透过阅读经典,个体短暂的生命与永恒的祖先接续上了。从宏观意义上说,每一个过眼烟云一般的时代,也与永恒的文化接续上了。由此,个体的必然死亡的短暂的生命,也就获得了文化上的永恒性。只有以这永恒作为参照系,生命才有意义。
因此,对于公认的经典,明智的人会抱一种敬畏的态度。这正是成千上万年以来人类的普遍心态,这也是当代大多数国家的人们的普遍心态。不过,中国也许真的是个例外。这个国家里随便一个人,都会说对传统的正确态度是“取其精华、去其糟粕”。这样的态度源自100年前这个国家开始流行的一种现代性迷信:中国的传统就是糟粕。中国要现代化,就必须打破传统,抛弃传统。当然到了今天,人们已经没有了这样的豪气,只是,不敬的精神已经深入人们骨髓。
然而,稍微仔细地观察一下那些肢解经典的做法,就会发现,那不过是在表演无知愚昧。有学校删除了《三字经》中的名句“昔孟母,择邻处”,和《劝学诗》中“书中自有黄金屋,书中自有颜如玉”等句。删节者认为,前者暗藏了“环境决定一切的意思”,而在现代社会,人要学会适应环境、学会与人和睦相处。这样的删节理由实在可笑。孟母从来就没有过环境“决定”论的意思,儒家也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思想,相反,儒家始终强调君子自强不息,人皆可以为尧舜。
湖北的教师们还删节了体现“惟师”思想的内容,据说“现在要求学生要敢于质疑,挑战权威,而不是盲目服从老师”。这些删节者根本不理解尊师思想的思想、文化与政治价值,而是根据道听途说的肤浅教育理念对经典进行肢解。
如此这般删节及山东省教育部门的糟粕论显示了一种致命的自负。这些删节者把传统当成已无生命的死物,以当下的文化、政治需要和自己的短见为标准,对经典横加肢解。通过这些伪装的经典,学生们被灌输了正确的教条,进入文化的生命之流的曲径,却被冷酷地堵塞上了。过去一个世纪,很多自以为是的人一直在做这样的工作。于是乎,国人头脑中塞入了无数正确而变幻不定的教条,而他们的生命也就越来越轻浮无根了。当人们不知道他是怎么来的,也就很难知道自己是什么,及应当是什么。